在瑟谷營隊期間,最令工作人員印象深刻的,除了法庭,就是第二梯恐怖的摔角遊戲了。
第二梯營隊的第一天下午,孩子們開始熟了之後,其中一群就開始各種體能競技。本來只是幾個人的追趕跑跳,很快發展為發出各種巨大笑聲叫聲的一小群,玩狀似互相欺壓的打鬥遊戲。
乍看以為是混亂場面,觀察一下幸好每個人都很開心,沒有人被欺負,而且是有分隊的,每玩到一個階段會重新談判、計算戰力、分配隊伍。孩子們才認識沒幾個小時,已經能掌握彼此的能力、性格,知道誰能溝通合作。
在旁邊工作聽他們對話,會聽到很有趣的內容。
有男生表示他不打女生,所以跟某人不能ㄧ隊;接著另一個男生說:太無恥了竟然打女生!(但現場女生相當勇猛,大BOSS等級。小學階段的女生,身體發育可是比男生快的)最後這個男生被指責大男人主義,然後彷彿自暴自棄般決定一視同仁,自己大聲宣告:「我攻擊女人!!!!」接著衝入戰場(不過還是攻擊男生)。
群眾激動的態勢維持一陣子後,很有默契的決定冷靜一下,大家同時停下來喝水,重新分隊:「誰怕誰啊!」有意思的是,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孩子們並沒有以輸贏作為分隊的目的,更多的是如何讓遊戲更有趣或如何兩隊抗衡,甚至為了彼此照顧,而把明知比較弱小的孩子跟自己分在一組。
另一個空間的孩子們在玩「上數學課」的遊戲,上完數學課接著是「上國語課」;聽到隔壁驚天動地的聲音,一個女孩來站在門口呆看三秒鐘,轉頭就走----大概覺得實在太野蠻了吧。兩梯都來的小孩有點埋怨似的特地來表態:「上一梯都沒有這樣,這一梯素質比較差。」不過這孩子剛剛明明一起玩得很嗨,而且一告狀完轉頭就繼續加入戰局。
過了一陣子,戰鬥遊戲演變成摔角比賽,還制定了遊戲規則、有裁判和觀眾席。此時孩子們開始更細膩的談判誰扮演什麼角色、如何輪流上場、制度是否不公,還有算計誰要跟誰搭檔會比較強等等心機。
雖說體能活動是好事,不過摔角戰況越演越烈,大人要努力維持瑟谷精神不主動介入也越來越困難。
摔角比賽開始後,令大人嚇到覺得心臟衰竭的場面跟著不斷出現。
規則很快演進為一對一指定挑戰,輪到上場的人可以指定對手,把對手壓制在地上到裁判讀秒結束的就贏。驚人的是,孩子們根本是為了被打敗而參與遊戲!所有的孩子都挑選一看就是比自己大隻、實際上也已經知道難以戰勝的對手!大衛與歌利亞的較量反覆出現!
(孩子你的視覺還好嗎?有什麼內心創傷嗎?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呢?好好活著不好嗎?人生輕鬆過有什麼不對嗎?你媽媽知道你這麼不愛惜生命嗎?)
屢屢被挑戰的大隻佬視此為一種光榮,除非已經被連續車輪戰到太累,否則一定應戰,不管對手的年紀或個頭,一視同仁地全都認真當作一回事,給予同等的尊重,也不因為對方比自己小隻就手下留情或輕忽,並且主動放棄輪流挑選對手的權力。
場上兩個孩子互相抓抱、扭著手腳絆倒在地上,一個壓著另一個的身體要害或關節,被壓制的孩子臉孔脹紅奮力掙扎卻無能為力,裁判大聲讀秒,觀眾大聲叫囂著加油!
一群路過的孩子看呆了,當場原地凝結三分鐘。
工作人員在旁邊心驚肉跳,又不敢離開現場或閉上眼睛唯恐錯過關鍵時刻,無法隨時掌握危機,開始幻想等等叫誰去打電話叫救護車、誰負責維護秩序叫大家不要圍觀搬動傷者、誰負責檢查生命跡象、甚至開始在心裡默默複習頸椎受傷的徵兆、手麻或腳麻分別是哪幾節脊椎受傷......。
孩子們出手時表情沒有怒氣或惡意,並非攻擊,更多的是頂尖運動員臉上都有的專注。勝利時沒有耀武揚威、蔑視輸家,而是知道對方會再度挑戰的警醒神色;輸的一方沒有流露挫折或恐懼,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不覺得丟臉,而是很快整理好自己,期待下一輪挑戰。想休息或想暫停的隨時可以離開遊戲,想加入時再隨時加入。沒有人把輸贏當一回事,而是全然專注在遊戲裡。
我們知道Peter Gray有說過,孩子們在這類遊戲中必須能主宰自己的活動,以發展自己的界限,他們會嘗試挑戰種種極限,以測試並推進自己的能力天花板,才能學會控制自己的行為與情緒,進而有正確的判斷力(註1)。
摔角比賽應該是結合了體能遊戲和冒險遊戲吧。但是這種「遊戲」真的不會出人命嗎?難怪瑟谷逐漸演變為不希望家長進入校園,不可能有正常的家長看到孩子們這樣玩,能克制住自己不制止他們的!!!
工作人員都是女性/媽媽,面對此等「公幼仔」對自己的測試,一時實在難以接受,但據說男生的range比女生大很多。後來工作人員開檢討會議時,也逐漸回想起小時候和姊妹們打架,也是會凶狠的扯頭髮、用牙齒咬、抓椅子起來打人、在地上滾來滾去等等,只是長大就淡忘了當年自己也曾經這麼野蠻,殘暴程度一點都不輸這些「公幼仔」。(而且別忘了我們有女生大BOSS)
如果依據Daniel Greenberg《自主學習》中所說的,在瑟谷,若不是孩子主動要求,或是看到誰眼中有恐懼,我們不主動介入,那的確是還不能介入(註2)。因為孩子們即使被壓在地上表情痛苦眼眶含淚,或者明顯被弄痛需要暫停,卻真沒有人流露恐懼,反而默默擦掉眼淚之後,立刻回去再度挑戰同一個對手!他們眼中流露的不是恐懼或害怕,而是閃耀著堅定與渴望挑戰的光芒,始終躍躍欲試!
幸而摔角遊戲被發明出來時已經是第一天的傍晚,令工作人員驚心動魄的場面大概「只有」一個小時左右「就」結束了。(當然感受上是度秒如年想著萬一出事真是一生都賠不起怎麼對得起家長們彷彿一輩子都過去了吧)
然而第二天開始了,這麼好玩的遊戲怎麼會被遺忘呢。雖然上午大家各忙各的,中午要煮飯吃飯,吃完飯大家本能地配合血糖波動,閒散地東摸西摸;但到了傍晚差不多的時間,孩子們似乎還留有什麼每到黃昏就會獸性大發的演化基因,又開始摔角了!
工作人員再度承受覺得隨時都有人要扭斷脖子又不能制止的壓力,在內心吶喊XX的到底我要忍耐到什麼程度為什麼玩這種恐怖野蠻的遊戲都沒有人爭執來申訴來求救被弄到大哭之類的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去喊停竟然還好手好腳的玩到結束回家開心得不得了啊!
第三天,終於有個孩子在玩摔角遊戲時,後腦杓撞到裁判的門牙,裁判當場血淚交織。才認識三天就已經情比金堅的摔角大隊各個神情凝重,停止遊戲。後腦杓表示他沒事,裁判的牙根也很快止血了。眼淚過去,冷靜下來後,裁判和同伴一起填了營務會議提案單,案由是「遊戲內容及地點適不適合」,說明「在教室的摔角遊戲,因為不小心撞到牙齒流血,所以想討論怎麼玩比較適合」。
營務會議中,有個孩子直接提議不要再玩摔角遊戲了,但提議的人很明顯自己也戀戀不捨,希望還可以繼續玩。有人提議,可以在軟墊上,或者找個安全點的場地嗎?另一個人認為,如果不是因為有點危險,這個遊戲就不好玩了。
討論了很久,孩子們找不到一個讓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但所有摔角小組的人都承認,這個遊戲不管對自己或對周圍的人,真的都有點危險。最後,大家決定,解決方案還是交給想繼續玩摔角的人吧,想玩的人要自己負責,討論出對自己和他人都安全的玩法。(工作人員在心裡哭爹喊娘內牛滿面謝天謝地)
在學校或營隊這個公領域中,與家庭的私領域不同。家庭關係裡必然有的權責位階,以及父母與孩子天生的情感連結,使得瑟谷模式難以落實,也不一定適合使用。但在瑟谷,我們讓孩子自由遊戲,除非引起他人恐懼或違反社群守則因而被提出申訴,大人不主動介入;但一旦有人提出申訴或提案,不論多小的事情,我們都進入民主或司法程序,公開處理,讓公領域成為一個就事論事的地方。
當天傍晚,摔角小組的孩子們似乎有點沮喪,沒有再玩什麼人面獸性的遊戲,倒是原本很文靜的另一群孩子,開始進行另一種把同伴抱起來尖叫著衝來衝去或轉圈圈,狀似負重訓練的活動。(這是什麼能量守恆原理嗎?)
第四天,摔角小組轉變成奧林匹克小組,沒了摔角,他們開始立定跳遠、三級跳遠、障礙賽、百米衝刺、折返跑......就在一個小教室裡!
到第五天營隊結束前,奧林匹克小組繼續他們的種種競技和戰爭遊戲,還用紙箱蓋了城牆和建造戰車,摔角比賽沒有再出現。
如果是在一個較長期的團體裡,有朝一日摔角比賽會再捲土重來嗎?孩子們會討論出「安全的玩有點危險的遊戲」的規則或辦法嗎?
讓孩子們自己體驗過、自己發現危險,然後自發性地制定並遵守安全界限,保護自己和他人,的確是最好的方法(註3)。不過要做到這一點,瑟谷的大人不只心臟要練大顆,還要練出好幾顆,隨時準備好前面那顆嚇到衰竭可以遞補啊。
-衍伸閱讀- 註1.〈"危險"遊戲的價值〉《會玩才會學Free To Learn》2013,今周刊,Peter Gray(彼得‧格雷)第八章【遊戲在社會和情感發展中所扮演的角色】p.210-p.214
https://www.facebook.com/TaiwanSudburyEducationAssociation/posts/114200660541297
註2.〈後工業時代的免於恐懼〉《自主學習 Worlds In Creation》1999,遠流,Daniel Greenberg(丹尼爾‧格林伯格)第一篇【瑟谷的基本理念1消除恐懼】p.41
https://www.facebook.com/TaiwanSudburyEducationAssociation/posts/105470738080956
註3.〈危險〉《用「自主學習」來翻轉教育!Free at Last: The Sudbury Valley School》(舊版《瑟谷傳奇》)2016,橡樹林, Daniel Greenberg(丹尼爾‧格林伯格)
https://www.books.com.tw/web/sys_serialtext/?item=0010703599&pag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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